離開山丘之後, 周遭濃重的陰氣逐漸減弱，直到邁出某一步後, 詭異的陰氣突然全部散盡, 仿佛之前感知到的一切都是虛幻。

但是他們都知道, 之前那一切不可能是假的。

陸玄回頭，看著身後那片仍然隱約可見的漆黑土地。

之前感知到的詭異陰氣就是從那裏傳來, 顯然，制造這一切的人並不想讓人知道這裏的異樣。

不只是陸玄, 蘇軾也感覺到了其中的差異，臉上卻沒有露出太多情緒，只是笑道：“倒是有點能力。”

“嗯。”陸玄應著，點了點頭, 神色有些難看。

蘇軾失笑：“怎麽, 舍不得這裏？”

“是啊，本以為回來一趟，心情會好一些, 沒想到心情反而差了許多。”陸玄說道，對那個將這片土地弄成這樣的家夥十分不滿。

“我看也是，”蘇軾認同道, “要真的把人抓到了，非得好好揍一頓不可。”

陸玄看他。

蘇軾卻覺得還不夠, 又道：“讓他魂飛魄散！”

“灰飛煙滅！”

“扒皮抽筋！”

陸玄：……

蘇軾又看他：“還不夠？不然把人關進十八層地獄，每一層關上一百年，關滿後再輪一遍？”

聽到這裏, 陸玄終於忍不住說道：“謝謝先生，我沒事，其實關於小時候的事我記得也不多，現在想起來那段時間也有痛苦的時候，至於這裏，雖然現在是這樣的，但我相信，總有一天這裏會重新恢覆生機。”

回這裏來看是陸玄自己的主意，本來只是他跟顏如禦兩人來的，蘇軾在最後關頭悄然跟上，自然不可能只是為了湊熱鬧那麽簡單。

嚴格算起來，他跟蘇軾相處的時間並不長。

從性格上來說，蘇軾的脾性大大咧咧，雖然真實年齡已經上千歲了，但他們相處時更像是朋友，而不是長輩和晚輩。

但即便如此，這次蘇軾跟過來，陸玄卻很清楚他的目的主要是為了他們的安全。

“你倒是想得開。”蘇軾沒有多說什麽，只是笑著說道。

陸玄看著他，也笑：“先生不是以豁達聞名嗎？我也是學先生的。”

陸玄說這番話的本意是想誇一誇蘇軾，沒想到蘇軾卻完全沒有顧著這話的表面意思，看了他一眼，呵斥道：“胡說，明明是因個人魅力聞名！”

陸玄：……？？？

他驀然偏過頭不再看蘇軾，拉了拉顏如禦的衣袖：“走吧走吧，再不走就晚了，聽說走夜路會遇到厲鬼，實在是太可怕了！”

說完，他拉著顏如禦就走。

蘇軾一時間沒有說話，或許是不知道該說什麽。

只是一直趴在陸玄肩上的小孩卻擡起了頭，疑惑詢問：“哥哥怕鬼嗎？”

“那可不，”陸玄回答的理直氣壯，“鬼多可怕啊，太嚇人了，每次看到鬼都覺得心驚膽戰，還是不要見到比較好。”

小孩臉上的疑惑更深，卻也認真點頭：“哥哥，我也怕鬼。”

這下輪到陸玄詫異了，問道：“啊，你也怕鬼啊？”

“嗯，”小孩再次鄭重點頭：“鬼真的好可怕哦，很嚇人的，特別特別特別嚇人。”

大概是為了強調自己的意思，小孩連續說了三個“特別”，一臉認真的模樣好像是要證明他說的都是真的。

陸玄之前自己怕鬼的時候十分理直氣壯，他也不覺得那話說出來有什麽不對。

只是聽到小孩的話，他卻忍不住失笑，又問了一遍：“你真的怕鬼啊？”

“嗯！”小孩再次點頭，而且這一聲用的力氣很大，他試圖用這樣的方法表達自己內心真正的意思。

陸玄還是笑，沒有拆穿他的話，繼續跟他閑聊，而兩人聊的話題主要就是“怕鬼”。

於是接下來這一路，就聽到兩人來來回回幾乎重覆的對話。

“怕鬼”“為什麽怕鬼”“真的怕鬼嗎”“鬼好可怕哦”……

明明是幼稚到不行的對話，卻一直持續了好久，也不知道到底哪裏來的興致。

直到一行人接近湯圓鎮。

“小鬼！”陸玄終於忍不住說道。

小孩驀然擡頭：“嗯？”

陸玄看著小孩茫然的模樣，笑容更深：“還記得自己是鬼嗎？”

聽到這話，小孩這才想起了什麽，驀然瞪大眼睛：“咦？”

陸玄輕笑：“就你這腦子，還真藏不下太多東西。”

小孩突然捂臉，又悄悄張開捂著眼睛的手指，眼睛瞇起一條縫看向陸玄。

只是小孩自以為的隱藏實際上卻完全沒有達到效果。

陸玄看著小孩手指縫裏漏出來的大眼睛，還是笑。

小孩又猛地閉上眼睛，低聲道：“我是鬼哦，忘記了。“

說話的時候，小孩的情緒又有些低落，顯然他並不能接受“鬼”這個身份，只是這個年紀的他對於死亡並沒有太多認知，對於自己的鬼魂狀態也沒有太多失落感。

因此稍微失落過後，他的情緒就恢覆了正常。

陸玄看著小孩可愛的模樣，忍不住在心裏嘆氣。

小孩說他的死是因為失足從山上摔下去，他並不清楚這到底是真是假。

只是這一刻，他希望小孩說的是真的。

到了湯圓鎮，陸玄拍了拍小孩的頭：“還記得你家在哪兒嗎？我帶你去家裏看看。”

小孩驀然看著他：“我可以回家嗎？”

“可以，”陸玄點頭，又道，“不過現在你已經死了，雖然死的不久，但肯定已經有人發生了你的屍體，所以這會兒你家肯定在辦葬禮。”

說到這，他頓了頓，看著小孩問道：“你知道葬禮是什麽嗎？”

小孩認真思考了許久，好一會兒才回答道：“是掛很多白色的布，黑色的布，還有好多好多好吃的那種嗎？”

“好多好多好吃的”竟然會成為小孩心裏對於葬禮的印象之一？

陸玄失笑，又覺得小孩心裏有這樣的印象不足為奇，畢竟他的年紀還小，不懂得什麽是生離死別，什麽是死亡。

但就是這樣的孩子，卻真正經歷了死亡。

陸玄想了想，又低聲問道：“待會兒我們去你家裏看看，但是你不能出聲，知道嗎？”

這次小孩沈默了，低聲道：“看到爸爸媽媽也不能出聲嗎？以前每次葬禮的時候，都能見到好多好多沒見過的人，奶奶說葬禮的時候，所有親人都會回來，現在我死了，爸爸媽媽是不是也回來了？”

陸玄聽著小孩的話，心裏多少有些酸澀，卻只是簡單點頭，應了一聲：“嗯。”

“那我能見到爸爸媽媽了，對不對？”小孩激動問道。

“以前見不到嗎？”陸玄問道。

這話問出，他又覺得自己多問了，小鎮上的人越來越少，大部分家庭父母都在外打工，他們需要養家糊口，不得不在外面辛苦工作，於是乎留下的只剩下老人兒童。

也有父母不願讓孩子成為留守兒童的，把孩子帶了出去，但這樣一來，家中就只剩下老人。

父母子女分開，這樣的配置並不稀奇，甚至可以稱得上常見，尋常到大家都已經習以為常。

畢竟就算把孩子帶了出去，留在小鎮上的還有年邁的父母。

不是不帶，不是不想孝順，只是很多時候，人生總是生不由己，有些家庭把孩子帶出去已經費勁了心力，根本無暇顧及父母。

這種情況下，斥責的話自然說不出口。

小孩聽到陸玄的話，聲音更低：“我也想爸爸媽媽了。”

陸玄摸了摸小孩的頭，無奈松口，說道：“等只有你跟爸爸媽媽的時候，我帶你去見你爸爸媽媽，但是人很多的時候，不能出聲，知道嗎？”

小孩聽到這話，眼睛驀然睜大，顯然他的心情十分激動。

若是他還是尋常人，此時眼睛裏應該有激動的光亮，透過眼神就能看出他的激動。

但他已經是鬼，即使是激動時，他的眼神並無法完全表達出他的情緒。

“謝謝哥哥，我現在迫不及待想要回家了呢！”說完，小孩又道，“我要告訴爸爸媽媽，我會用成語啦，迫不及待，迫不及待，迫不及待……”

只是一個“迫不及待”，小孩就碎碎念了許多遍，一邊說著，也沒忘記指路，只要陸玄抱著他走一會兒，他就要激動喊兩聲：“對對，就是那裏！”

陸玄一開始聽到的時候，還以為已經到了，聽的多了，他反而有些哭笑不得，這些話就是小孩兀自興奮而已，只要大體的路沒走錯，隨便轉個彎他都能激動一次。

直到他聽到了哀樂聲。

這年頭，雖然有些地方的哀樂總是瞎來，甚至有地方喪禮上吹吹打打的的節奏怎麽聽都不對勁，仔細一聽才發現那曲調竟然是流行歌曲，但即便是流行歌曲，喪禮的氛圍也可以從樂器中表現出來。

鑼鼓、二胡、嗩吶，除非是歡快的流行歌曲，一般溫和的曲調在這些樂器的演奏中，總能讓人感覺到幾分哀傷。

越往近處走，傳到耳邊的哀樂聲也越來越響，小孩的聲音卻逐漸低了下去。

陸玄撫了撫小孩的頭，低聲道：“靠我肩上，閉上眼睛，什麽都不要想。”

“嗯。”小孩應了一聲，乖巧地靠在陸玄肩上。

這麽一靠，蓋在他身上的衣服帽兜就壓了下去，連臉都露不出來，也能稍微隔絕一些聲音。

與此同時，陸玄也看到了正在舉辦喪禮的家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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